你好呀,这里是乡村笔记。
今天,和你来聊一聊那在大兴安岭深处,号称“中国冷极”的村落中,最后一个狩猎部落的故事。
01森林使者:一群鹿、六户人家,和一条狗
东经°,北纬50°,这里位于内蒙古自治区内,继续向北走便能到达俄罗斯。
在这里,有山有水,有牛有羊,有套马汉子那宽阔的胸膛;除此之外,还有属于这里的独一无二的一群人们——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,鄂温克族。
从上海飞行五个多小时,我们到达了海拉尔;次日,一行六人挤进面包车中,在三个半小时的颠簸后,终于来到了位于根河市内的敖鲁古雅民族乡。
在那里,我们居住在一位姓包的阿姨所开的民宿里。包阿姨并不是鄂温克人,她的先生杨叔是蒙古族,也不是鄂温克人——这个原先被政府用来为鄂温克的生态迁徙提供安居点的村落,居住者大多已经不是鄂温克人了。
鄂温克人和驯鹿难舍难分,而驯鹿又是属于山林的精灵,一旦被圈起来便走向了死亡。于是,一些鄂温克人便跟随着他们的驯鹿回到了山里头,继续着那以猎民点为单位的原始生活方式。
随着枪支被收缴,维持这种生活方式也愈发困难起来;现今存余的猎民点,也只有六个左右。
一片山林、一群驯鹿——这六户人家,有着他们自己最后的坚守。
我们从敖鲁古雅开车三个多小时,有幸拜访了位于阿龙山深处的一处猎民点。那里现在饲养着六十多头驯鹿。杨叔开着一辆日本的减震车,带着我们一行六人开上了山。
手机信号在进山之前便消失了,倒也是给了一个契机,让人将眼睛撕离屏幕,转而用心观察周围的景物。山上原先是没路的,后来硬是请拖拉机来压出了一条路。大概是在这里,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“与世隔绝”。
猎民点的主人是一对夫妻——彩霞阿姨和大孬叔叔——还有一只名叫狗子的藏獒。它友好至极,成天用头拱我的脚。我揉揉它的耳朵,对阿姨说:“它真可爱,多大了呀?”
阿姨从烧着鸡肉豆角的火坑边抬起头,笑着答道:“四个月啦。”那是阿姨头一回对我笑。
“阿姨,您平常下山吗?”
“下呀。”
“那您觉得山上好还是山下好呀?”
“都挺好。”
鄂温克人并不是自来熟的类型——民间甚至流传着他
们十分排外的说法。借狗子的光,我才终于和阿姨说上了话。
我们没有盘坐在传统的撮罗子中,而是坐在绿色的帐篷里,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。
以前,鄂温克人在撮罗子中的座位顺序是有诸多讲究的,而现在这些繁缛礼节已经通通被舍弃掉了。四周盘旋着几只苍蝇与蝴蝶,狗子趴在我脚边吐着舌头喘气,不远处的桌子上,放着一台电视——那大约是这里最为现代化的东西——正轻声播放着最近香港的局势问题。
帐篷外有一大堆木材,兼有座椅、燃料、雕刻原料等多重身份。在那旁边默默刻着木头的大孬叔叔就更为沉默寡言了,很少答话,只是“沙沙沙”地摆弄着手中的刻刀——他在刻一把锅柄。他一直默默沉浸于他的工作中,只有在提到驯鹿时,脸上才会罕见地有专注之外的表情。
鄂温克人热爱他们的驯鹿,这点毋庸置疑。这个猎民点六十多头驯鹿,除了刚出生的小鹿仔外,都拥有自己的名字。在我眼中都长得差不多的驯鹿,在阿姨眼中却每一头都大有不同。
“这头脾气很暴躁,又躁又倔,”她指着其中一头说道,接着又转向另一头,“你看,现在屁股对着我们的那头,小的时候角卡在了一个脸盆里,拖着它跑,所以我们叫它脸盆儿……”
驯鹿被放养在猎民点的四周,大多都没有系绳子,无拘无束,只是在脖子上挂了个铃铛。
我们在鹿群中穿梭着,鹿铃在四周叮咚作响,宛若林间的风铃。在我们前边,此时出现了一只瘸了一只腿的鹿,我们便向阿姨询问它的来历。
“它呀,小时候被偷猎的打瘸了一只腿。所以我们给它搞特殊化,有的时候别的鹿得系绳,它不用系。”
“反正不系也跑不远,是吗?”
阿姨摇摇头:“不是跑不跑的远的问题。本来腿脚就不好,再给它系上,怕它吃不饱饿着咯。”
我有些讶异,也对我的自以为是有些害臊。确实,这么短的时间,压根不够我去了解鄂温克人与驯鹿之间的真正羁绊。
当然,与驯鹿为伴的不止是鄂温克人。在猎民点,还有一位身着绿色军外套的大叔,一直默默地穿行于驯鹿群与帐篷间,咕哝着一些我听不懂的音节。
他在鹿群中如鱼得水,闲适自在,让我以为他也是一名鄂温克人。
他真正展现自己与驯鹿打交道的高超技巧,是在为小鹿割鹿茸的时候:他悄悄地从它背后过去,几个箭步上前,抓住小鹿项上的绳圈,又立刻单膝跪地,空出一只手抚摸它的下巴与鼻子,不出片刻便成功地让它从惊吓中平静了下来。
后来,我们才得知,他是汉族,也是一名先天的哑巴,在这里打工。驯鹿们很喜欢他——怕生的它们对于自己的照顾者甚是热情,有些甚至会主动去蹭他。他与驯鹿们在一起时,一直在笑,整个人都是容光焕发的。
哑巴叔叔和鄂温克人们一起生活,一起找鹿,一起对自然怀着敬畏。即使血统不同,但在某个层面上,他是否也能算是一名鄂温克人呢?
在我们合照的时候,哑巴叔叔有些害羞;他笑着指着自己的袖口,上头有个大大的破洞。在我们的强烈坚持下,他才与我们站到了一起,将他的笑容留在了我们的相片里头。
待我们驱车离开,他孤身站在帐篷前,对着我们挥手,我们也向他挥手,直到他的绿色外衣连着帐篷一起隐没在一片林木中,再也看不见了。
我突然觉得他一点也不孤单,因为他的表情透露着真正的幸福。
02学表演的继承萨满:没了枪,就意味着没了饭碗
敖鲁古雅民族乡是个小地方,总共也只有六十二户人家。或许正是因为它如此之小,才能够促成某些巧合的发生。
在来到这里之前,我们观看了一部关于鄂温克族的纪录片。片中有两位角色是一对母子——鄂温克老人柳霞,以及她的儿子,雨果。
片中有个镜头中,雨果驱车离开,柳霞站在猎民点前,对着他大喊:“雨果——慢点走——慢点走——”
即便在鄂温克族内,理念也各不相同。柳霞代表着一代传统守旧的鄂温克,而雨果则是选择离开大山的年轻一代。
我原先从未想过自己会见到某部纪录片中的人。可是,在敖鲁古雅,一切却皆有可能——在一系列的巧合之下,我们竟真的见着了雨果,真人版的。
“为什么叫雨果?因为鄂温克语中有个单词,听上去像YouGo,但没有什么实际意思——我外婆一直叫我这个。所以翻译成汉字,就是雨果。”
我们将雨果请到我们居住的小房车里。这名年轻的鄂温克人,和普通青年并没有什么不同:随意地倚靠在墙上,身着NASA卫衣,头戴鸭舌帽,喜欢看“中国新说唱”,整个人透露着一股黑泡风,说到自己喜欢的Rapper,还会兴奋地打手势。
“你原来不是在北京学表演吗?现在是选择回来了吗?”
雨果抓抓脑袋:“对,过几天就要到山上去了——因为我妈,她喝酒,然后把别人给打了,所以……”
鄂温克人喜欢喝酒,甚至是嗜酒如命。在他们酗酒后,便容易引发暴力,甚至还有过鄂温克人因内部的矛盾而跑到山下放枪的恶性事件。
“其实大家都以为鄂温克人原本就很暴力,但在以前喝酒闹事的情况不怎么多的,”说到这里,雨果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懊恼来,“就比如我妈妈。她是在猎枪被收走以后、得知不得不放弃林子里的生活以后,才开始酗酒的。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。因为,原来的生活没了嘛。”
他抬起头,对着我们笑了笑:“我也是喝了酒才过来的,可能话比较多。不好意思啊。”
我们摇摇头,替他倒了一杯水。他用热水捂着手,开始缓缓地向我们讲述起来——他的家庭,他的愿景,他的故事。
坐在我们面前的这个青年,他的肩膀曾被自己酗酒的母亲砍过一刀;他的大舅曾因为拒绝下山而模仿武士切腹自尽;他的外婆曾是最后一名萨满。他在漂泊中寻找安定,他激进而又包容,他踌躇满志而又饱受苦难。
他也从来没有否定过自己是一名鄂温克人。
那天晚上,我们聊了很久。
“我准备去找那位蒙古族的大萨满——我想看看我是不是有这个资质,做萨满。”临走前,雨果这样说道。
这个经历了现代化生活的冲刷的青年,最终还是选择回到深林,选择了鄂温克族的神。
他走出我们的房车,消失在了漆黑而又寒冷的夜中。
03“不是我不明白,只是这世界变化快”
我一向很佩服那些人类学学者。人类学研究需要田野调查,而田野调查,则可能需要你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唠嗑一下午,最后把他的家长里短全都给套出来。这不但需要勇气、技法,还得要就算被怼着脸骂也可以死皮赖脸地留在对方面前的毅力。
因此,当带队老师说“我们要去村里做田野调查”时,我的内心是拒绝的。
拒绝归拒绝,去还是要去的。我生无可恋地跟着带队老师走在乡间的小路上,寻找着敖鲁古雅乡内可能成为我们调查对象的鄂温克人。
俗话说,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,我们刚走出去没多久,便遇上了一位坐在屋前晒太阳的鄂温克老太太。
田野调查守则之一:在与对象接触时,不要把自己当外人,可以采取帮助他们的方式拉近双方的距离。
带队老师为了作出示范,便走上前去,问道:“奶奶,您需要帮忙吗?”
“不要。”老奶奶面无表情,不为所动。
空气中一时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沉默。我的内心是绝望的。鄂温克人,真的不是热情好客的类型。
托老师的死皮赖脸技之软磨硬泡,我们才终于留在了那里。老人的女儿是鄂温克传统服饰工艺的传承人,于是,我们一整个上午便都耗在那里,围着老人座位前的茶几蹲成一圈,学习在鹿皮上裁剪图案的工艺。
鹿皮的手感和纸大为不同,我们打草稿便花了老半天,剪起来更是歪歪扭扭。而老奶奶却拿起鹿皮,不打草稿,三两下便剪出了一头鹿来,连最为困难的鹿角也被剪得栩栩如生。
“奶奶,您也太厉害了吧!”我们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。面对我们的赞叹,奶奶只是笑笑,不予回应。
奶奶很早之前便已经从山上搬到了这里。虽然她人不在山上,心却依旧停留在山中。她给我们看了一张旧照片——那上面是十九岁的她,圆圆的脸笑得甜甜的,身边有一只驯鹿亲昵地将头凑在她的腰间。
我们问她,喜欢这里吗?
“不喜欢,”她摇摇头,“没意思。”
在我们临走前一天,我们特地跑的去将洗出的合照送给了她,还连带着送了几条厚围巾给她和她的家人。
老奶奶没有立刻接下,而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,朝屋后的仓库走去;我拿着围巾,进也不是退也不是,只得摸不着头脑地跟着她。
老奶奶佝偻着腰,哆哆嗦嗦地开了仓库门,从一大堆杂物深处翻找出一个小盒来,从里头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,里头装满了用鹿毛做成的耳环。
我们被吓坏了,连连摆手推辞。可老奶奶却出人意料得固执,硬是要让我们三个小姑娘一人挑一副回去。
她或许是真的将面前的我们当成了自己宠爱的孩子,才会将对她来说十分贵重的饰品送出。在那一刻,我们不是陌生人,不是外族人,仅仅是几个喜欢漂亮首饰的小女孩。
时间在这座村庄仿佛凝固一样,外界的文化潮涨潮落,而老人们的心坚如磐石。
我们离开时,她站在仓库门口挥着手,用沙哑的声音说着不太清楚的汉语:“常来,常来。”
鄂温克民族,一个粗犷野性的民族,一个质朴善良的民族。究竟什么才是它的本质?
那些在深山老林里日出而作、日入而息的人,那些在城市里漂泊打拼、另辟蹊径的人,那些在山下村落中安居乐业、对山林充满思念的人……
他们,都是鄂温克人。
不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,我若回到大兴安岭,是否还能听到那清脆的鹿铃,是否还能说一句:“额尼(“奶奶”),您好吗?”
文/陶然
图/尉潇泽王政超陶然王珂婧王珂怡
编辑/刘恩保